周崧:真知者照寂
黄少华1 李海燕1 许正鼎2
(1 中国农业科学院蜜蜂研究所;2 北京蜂珍科技开发有限公司)
引 子
南朝·宋·谢灵运在《辨宗论》中说“真知者照寂”。即说一生追求真知、获得真知的人,是觉悟的人,不被欲望所惑,宁静、豁达、喜乐。用当下的话说,就是充满正能量。说起“真知者照寂”,会让人自然的想起周崧先生。
在初夏的午后,我们在北京广安门外大街的一栋公寓里见到了《琴与蜂》(1983年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主人公周崧先生。九旬的学者,纯净快乐,宛若孩童。1926年,周崧出生在北京本司胡同,父亲是一名外交官,两岁时因病一只眼睛视力极弱。后随父迁往上海,1947年考入上海国立音专。1958年,担任中央乐团交响乐队副队长。而后,痴迷于蜜蜂的世界,转行做蜜蜂工程育种,是中国农业科学院蜜蜂所早期创始人之一,1962~1980年调任北京市林业果树研究所副所长、所长, 1979年被国务院授予全国劳模,1982年当选中国共产党第12届全国代表大会代表。
周崧先生兴趣广泛,在音乐等诸多领域都造诣颇深,一把与叶家驹先生共同制造的小提琴不离身。我们见到周崧先生时,他双眼的视力都很弱了,在我们的提议下,他拿起了那把小提琴。那一刻,我们捕捉到了先生极为严肃认真的工作状态。
周菘先生到底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家族,走过哪些道路,经历了怎样的坎坷,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峰顶,先生遇见了哪些知己,看到了哪些不寻常的风景,又是什么成就了先生不平凡的人生?
忘不了的“淞沪战役”
1928 年秋,周家举家由北京迁往南京,为了跟随父亲的工作变迁,周家从南京到无锡,从无锡到上海,从上海又迁回南京,再次离开南京迁往上海。周家迁到上海一个多月后,“8·13” 淞沪战役暴发,11岁的周崧和哥哥姐姐站在阳台上目睹了日本战机从他的居住地上方飞过。周崧先生在聊天中多次提到他和哥哥姐姐看到的这一幕,战争留下的印记是人一辈子抹不去的记忆。
周崧先生(第一排左2)家人的全家福
周崧先生当时居住在“法租界”,小学毕业后的他考入上海震旦大学附中,这是一所法语学校。日军占领上海后,又进入租界,历史的种种原因,致使周崧先生不得不于1942 年辍学进上海仁和药厂当了一名药工。
致青春的“第一箱蜂”
1943 年, 周崧先生去陕西宝鸡,投靠无锡老家的亲戚。乘火车路过杨陵时,他想去投考西北农学院。几经周折,他找到了西北农学院附中的一位老师,这位老师带他去了蜂场,还看到了学校编写的养蜂讲义。他当时觉得很有趣,便花钱买了一箱蜂自己饲养,还订了一份养蜂杂志(现《中国蜂业》杂志),开始了最初的养蜂。
这箱蜂给他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他整日观察,善于思考的他渐渐被许多有趣的现象所吸引。一连两年,他完全沉醉在蜂群里。了解的越多,疑问就越多,也就对这方面知识越渴望。与周崧先生的交谈中,发现他是一生都对知识渴望的人。
这群蜂伴随青年周崧先生度过了战乱的后两年,直到1946 年回上海前才送人。也就是这群蜂伴随周崧先生度过了那段“青葱”岁月。
爱养蜂的“音乐才子”
周崧先生年少时投身音乐,1947年考入上海国立音专,这是当时我国少有的优秀音乐学校。解放后,他来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工作。1951年,他参加了在德国柏林举行的第三届世界青年联欢节。1958年,他当时担任中央乐团交响乐队副队长,在开展文艺工作一片大好前景的时候,他却由“中央乐团首席音乐家”转行去做一位“农业科技工作者”。
周崧先生(右2)与中国著名大提琴演奏家司徒志文(左1)、马育弟(右1)
周崧先生年幼时就读上海震旦大学附中时,与中国著名歌唱家楼乾贵是震旦附中的同学,楼乾贵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医学院,从医师跨行为歌唱家。周崧先生则是从音乐家跨行为养蜂专家。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精英,现在他们都是各自行业的大师。
周崧先生近年制作过一张《养蜂专业科技论丛》的光盘,视频里的所有图文、音像、动画均由他独自完成。我们借回阅读了一遍,里面文字轻松幽默,可以清晰的看出周崧先生的豁达。动画是周崧先生用“286”微机(上世纪90年代早期进入中国的电脑)制作完成的,准确的分析了很多蜜蜂饲养过程的特性,涉及了生物学、光学、遗传学等多个学科。背景音乐也是用这台“286”录制、调音制成。内容从遗传学的最基本原理到蜜蜂育种中的“纯亚种”和“亚种标准”、“蜜蜂纯种”和“ 蜂种纯度”、仿亚种型蜜蜂良种、蜜蜂资源种群等多个问题,以及如何实施蜜蜂的引种、育种、保种计划。
我们同时借阅的还有一张中央新闻记录电影制片厂为周崧先生拍摄的《琴与蜂》光盘,该片更是讲述了他一生离不开的小提琴以及和小蜜蜂如何结缘。
做科研的“平凡之路”
1957年底,周崧先生正式向中央乐团领导提出调往农业部门改行研究蜜蜂,中间也经历了很多波折。直到1958 年冬,他才正式到中国农科院报到,干部处的同志介绍他认识了黄文诚、王吉彪两位同事,谈话中才知道,农科院已经成立了养蜂研究所。新设立的中国农科院养蜂研究所同时挂有北京市农科院养蜂研究所牌子,两个所是同一批研究人员。所址在香山卧佛寺西侧,是朱德总司令动员解放军让出的一处营房。周崧先生当时担任研究室主任。
半路转行的周崧先生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当然也是他喜欢的路。从那时开始,他痴迷于蜜蜂的一切,蜂王浆的机理与生产、中华蜜蜂资源、蜂种选育、蜜蜂授粉、机具革新与设计,就这样开始了我国养蜂业最初始的系列研究。
当时,周崧先生对单倍体蜜蜂卵备感兴趣,试图以此作为蜜蜂育种突破口时,“文革” 风暴骤然而至。由于种种原因,他被下放至陕西延安。他觉得与其抱怨命运,不如坚定自己的信念,踏实的扎根黄土高原进行科学养蜂。也就是利用这段时间,他写完了十几万字的《陕北养蜂》,深受养蜂人的喜爱。
随着时间推移,“文革”结束后,他继续做自己喜爱的科研工作。他先后研究出了“无父蜂王”、“蜜蜂纯度累积育种法”、“微型蜂王养王法”等重要成果。后来,他还发现蜜蜂的遗传机制很特别,在良种化方面采用一般的常规技术,很难奏效。他探索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解析”与“组配”方法,这就是“蜜蜂工程育种”。原理就是模仿普通工程技术的实施程序,把“解析”得来的丰富的蜜蜂基因数据存入数据库,然后,通过数据处理进行种蜂的“组配”。
周崧先生一辈子做了很多科学研究,同时也做了大量的科普教育。他的一生都在倡导创新精神,他在给一名养蜂工作者的寄语中写道:“如果在前进的路上看不到先行者,我们也只有前进。我国是一个社会主义的大国,我们可以进行自创先例的事业,是无需等待别人先行的”。做了这么多具体的事,大家都觉得他为蜂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在他眼里,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一直是一个平凡的人,走一条平凡的路。但在我们眼里,他的人生太丰富了。
周崧先生在做科研工作
一辈子的“原创玩家”
在周崧先生家的书柜里,摆放着各类书籍,有手工制造、模型制作、机械原理、电脑绘图、光学研究、法语、昆虫学、科学养蜂、乐谱……这是一个从未读过理工科学校、一只眼睛视力仅有0.1的人所拥有的书柜。他不仅仅读多学科书籍,最重要的是他的动手能力极强,比如亲自设计王浆抽吸器,制作恒温箱、微型养王器、蜂巢注射用的玻璃针管……
不仅仅这些,他除了在养蜂业方面的DIY,在别的领域也有很多创新设计与制作。他自幼喜欢天文,对光学也很感兴趣,他研究光反射的原理,最终用加厚玻璃制出天文望远镜。他还掌握了玻璃吹制术,可以吹出不同造型的物品。曾经,周崧先生与发妻王苑珠老师相识相恋时,他还送过王苑珠老师一个自己制作的玻璃艺术品作为礼物。另外,他亲身打造乐器和乐器配件,让其成为自己的“专属乐器”。他还喜欢琢磨各类乐器的“操作方法”,这次我们在周老家有幸欣赏了小提琴演奏和锯琴演奏(锯琴是一种无键、无铉的乐器,它无固定的位置,更无定调的特殊乐器)。
周崧先生与夫人王苑珠老师在一起
一瞬间,我觉得周崧先生像一个抱着神秘盒子的大玩家,别人总是猜不透他从盒子里拿出的下一件物品是什么。正如他所说,下次你们来的时候,我再给你们看别的,我有很多好玩的……
周崧与叶家驹共同制造的小提琴
后记——仁者寿
一下午的时间匆匆走过,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依依不舍地和周菘先生道别。整个晚上,一种饱满的喜悦充满了内心,心里仿佛有个光源,亮极了。从音乐到养蜂,从科学到天文,从手工制造到电脑动画,到平静喜乐的暮年生活,我从未见过有人像周菘先生一样,淡泊名利,真正为了真知,静心一层一层往里钻,为了趣味而生活。
让人起梁启超先生的话:“凡人必须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梁先生还专门撰文《学问之乐趣》来阐述无为、不息和深入研究带给人生的无限美好和欲罢不能的高超境界。然而,太多的人,不是为了利益就是为了名誉,无法将生命投入到追求真知的生活。然而,周菘先生做到了。
现在,周菘先生只是静静地坐着,和我们讲他身上发生的事以及他遇到的人,云淡又风轻的笑着,年近90的学者,宛若一个修行的高僧般洁净。没有刻意的饮食、运动,东方的智慧就是要真正抛弃心中的杂念,不被“贪嗔”所迷,获得健康平静的晚年生活。北大哲学系楼宇烈教授在《文明之旅》中谈到,生理养生节欲,心理养生养情,哲学养生明理的养生秘诀,这个“仁者寿”的道理再次被周崧先生印证。
周菘先生就是这样一位不平凡的人,才华横溢,一生追求真知,享受其间无穷的乐趣,是人生修行上的觉悟者。没有一支生花的笔,写不出先生无限乐趣的人生,感激在先生的暮年,我们有幸这么近距离接触到先生,感受生命的真正价值。